洪宇

　　奶奶布满皱纹的额头和饱经风霜的脸，像是记载着她100年来的千辛万苦，也像是岁月给老人留下的诗句。她个子不高，细长胳膊和腿，白净的脸庞，一丝不苟的银发，一笑便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假牙，她总是穿着得体，言谈举止优雅，自带书卷气息……
　　奶奶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故事，却一生都在付出奉献；奶奶没有什么流芳千古的至理名言，却总能说出沁人心脾的朴素话语。她像一本读不完的书，有着富足的内心世界；她像一杯陈年的老酒，有着岁月的积累和沉淀。
　　小小的身躯，大大的能力。
　　奶奶很少跟我们提起她的往事，不知是过于苦难，还是她比较乐观，愿意把快乐的事情与我们分享，好多故事都是从爸爸那辈人嘴里听来的。
　　奶奶出生在上个世纪20年代的四川自贡，经历过第二次世界大战。我家祖宅背靠着的那座山有个防空洞，听奶奶说是当年为了躲避日本人的飞机轰炸，自己凿出来的。很难想象经历过那个战火纷争年代的人，是怎样保持这么乐观、积极、向上的心态。
　　奶奶出生的家庭应该在当时算比较富裕的，她曾给我说过：“我们那会儿读书是在私塾，用大洋交学费，每到交学费的时候，父亲就给我两块大洋，并且叮嘱我一定要好好学习。我的父亲是个开明的父亲，他认为女子也要读书才有出息，所以送我去私塾读书。”奶奶中学是在蜀光中学上的，也是我的大学长，《厚黑学》作者李宗吾的女儿是她的同学。奶奶爱好看书、看报、写文章，从我有记忆起，奶奶家订阅的报纸每天总是赛满了门口的报箱。奶奶只要一有空闲就坐在沙发上，一只手拿着放大镜，另外一只手撑开报纸，透过特别厚重的眼镜看报纸。爷爷有时候看报纸入神了，还时不时的被奶奶吐槽：“啥活都不干，就知道看书看报，看书看报能当饭吃吗？”虽然嘴里这么说着，但是奶奶看得一点也不比爷爷少。现在回忆起来，也许我爱看书的习惯，就是爷爷奶奶言传身教的结果吧。
　　奶奶生了6个孩子，那个年代提倡多生多育，生得多的都被誉为“英雄母亲”，自从我当了母亲之后，才明白奶奶带大这些孩子有多么不容易。
　　生活在那个贫穷的年代，饥饿、疾病困扰，不但有天灾，还有人祸。听爸爸说奶奶的大女儿一岁就夭折了，二女儿是在初中的时候做手术出了医疗事故走的，接连失去两个女儿对她的打击不言而喻。后来又遇到文化大革命，出生富裕的爷爷奶奶自然是被批斗的对象，虽然奶奶很少提及那段苦难的历史，但从三姑妈口中得知：“那会儿红卫兵经常来家里，那个时期流过的泪水，已经足够一个人一辈子的泪水了。”后来，三姑妈、四姑妈作为知青都被下放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。听爸爸说那会儿他还是小屁孩，每次姑妈们回家后，他就求着姑妈们带他去乡下玩，乡下在孩子们的眼中是不一样的世界，他帮过姑妈们挑过大粪，收过谷子……每每听到长辈们云淡风轻地说到这些历史，我的眼泪会情不自禁地流下来。
　　奶奶很勤劳，一天到晚都在忙活着，小时候不能理解，为人母之后才明白一个大家庭有多少事情要做，带大儿女辈，又带孙子辈。奶奶有时候会抱怨爷爷不帮助她干活，爷爷有时候也赌气，带着幺爷爷（方言中称爷爷的弟弟为幺爷爷）出去避风头，晚上才回家。他们俩吵吵闹闹一辈子，也许这就是老一辈相濡以沫的方式吧。
　　奶奶还是个把善良刻到骨子里的人。听爸爸说，他小时候隔壁邻居家的孩子生了很重的病，在那个年代，物质条件很匮乏，他们家连温饱都保证不了，更别说看病了，就把小孩扔到那里不管，准备让她自生自灭。奶奶知道了这事，把家里仅有的一点点积蓄拿出来，帮助那个邻居家的小孩送到医院及时治疗，这才捡回来一条命。多年后，这个当年被救下来的小孩已经过上幸福的退休生活了，当她得知了奶奶的住所后，专程从重庆赶回来登门道谢，见到奶奶她立马鞠了一个深深的躬，抱着奶奶激动地说到：“嬢嬢（方言中称阿姨为嬢嬢），当时要不是您救我，我肯定活不到现在，我的命都是您给的呀！”
　　奶奶的勤劳、正直、善良、坚强、勇敢是我一生学习的榜样。
　　奶奶的家，温暖的港湾。
　　小时候，快乐的源泉就是往奶奶家跑。奶奶家是三层楼的小楼房，还有一个宽敞的小院，小院里种了腊梅、香花、小葱、还有各种我叫不出名字的花草、树木，满园花香四溢。一进门是个石桌子，往里走靠墙的位置摆放着一个黑板，那是我每天都要模仿当老师的场所，我总是在那里有模有样的对着一群“空气”学生上课，奶奶总是夸我粉笔字写得好，估摸着就是那块小黑板的功效。
　　再往里走，有个很小的斜坡上去，是房子背后一条很窄的小巷，这里隐藏着奶奶平常收集的各种“废物宝贝”，万能的爸爸利用这些“废物宝贝”给我做了一个小滑板车，坐着滑板车滋溜一下从小斜坡上冲下来，那刹那间的开心是不言而喻的。除了滑板车，还有自制的秋千、小车等各种玩具。小时候觉得奶奶家小巷里藏的宝贝简直太妙不可言了。
　　进到屋子里，是一个大客厅，顺着客厅的楼梯上二楼，西边的小卧室是我最爱的地方，每年寒暑假我便主动申请要搬到奶奶家住，西卧成为我的一块小小天地，这里没有人打扰，读着书柜里的书，漫步在金庸、古龙的武侠世界里，独自享受着我的私密快乐时光。
　　三楼的顶棚上是幺爸（方言中称爸爸的弟弟为幺爸）搭的葡萄架，他在这里种植了嫁接的葡萄藤，每到夏天葡萄藤便结出丰硕的果实，虽然有的很酸、很小，但是摘葡萄是我必不可少的乐趣。我还在三楼的窗台上搭了一个泥质鸟窝，给它铺上了干树枝作为垫子，里面放着小米，每天都满心期待地盼望着有小鸟能在这里安营扎寨，虽然小鸟从来没光顾过我精心搭建的鸟巢，但我还是乐此不疲地去察看。
　　上小学的时候，中午都在奶奶家吃饭。还记得奶奶做的凉拌豆腐丝，辣椒和酱油的鲜香在舌尖窜动；还记得奶奶煮的面条，伴着炒香的肉末酱，十里之外都能闻到香味；还记得奶奶煎的鸡蛋，外焦里嫩，嚼一口那个油滋滋地满口乱窜……表姐那会儿上高中，她也在奶奶家吃午饭，可能是高中的任务比较重，她午饭后会睡午觉，我就像个小闹钟，每天定点叫她起床。虽然和姐姐在一起玩的时间不多，但是我们在那个小院里一起跳绳、踢毽子，现在能记得的跳绳花样还是她教我的呢。
　　寒暑假的时候，表哥也经常来奶奶家住，我就像一个口香糖一样，总是黏着跟他一起玩，虽然有时候会吵架、打架，但是并不影响我们在一起撒欢。奶奶经常调侃我们：“你们真是一对相爱相杀的兄弟姐妹呀！”
　　记得表弟出生了之后，有段时间放在奶奶家照看，我自愿当起奶奶的助手，奶奶干活的忙不过来的时候，我就在一旁哄着摇篮里哭闹的他，给他唱儿歌，每当歌声响起的时候，神奇的事情就会发生，他就不哭也不闹了，为此奶奶总夸我是她的得力小助手……
　　小时候，最喜欢的就是过年了。过年时，一大家子人聚在一起，过年前一周就开始忙活，制定菜谱、买菜、备菜，那会儿都是杀活鸡、活鸭、活鱼。每次杀鸡的任务落在我父亲头上的时候，我都在旁边用手捂着眼睛，好奇心又驱使我透过指缝偷偷地看。一家人在一起准备过年的食物，一起贴春联、放鞭炮、打麻将，欢声笑语洒满整个小院，好不热闹。奶奶就是这个家里的大家长，有她在的时候，我们都感觉有主心骨。
　　回忆起童年快乐的记忆，一大半都是在奶奶家小院里发生的……
　　匆匆，太匆匆。
　　有了孩子之后，大多数时候只有过年才有时间回家，每次回家首先都会带着孩子们去看奶奶。一走进奶奶老年公寓的房间，她都惊喜万分，搂着孩子们又亲又抱，奶奶还给她的室友炫耀，看我的重孙辈们多么活泼可爱。
　　记得我爸爸给奶奶看过孩子参加主持朗诵比赛的视频，她每次看到孩子都竖起大拇指：“幺妹（方言中称小女孩为幺妹），你怎么主持得这么好呀，太棒了！”有一次，我儿子才3岁多的时候去看奶奶，奶奶指着一排柜子告诉他：“幺儿（方言中称小男孩为幺儿），我的零食放在这儿了，你喜欢吃啥子（方言中称什么为啥子）就自己随便挑。”后来，儿子再次去的时候总是能快速的找到那个零食柜，翻找里面的零食，奶奶就念叨：“幺儿脑袋瓜真聪明，说一次就能记住。”奶奶对他们的喜爱之情溢于言表。
　　去年暑假，去公寓看奶奶的时候，恰逢奶奶生日，我们一家人给她准备了个惊喜，拎着一个生日蛋糕去给她庆生，等她吹完蜡烛、许完愿望，切完蛋糕分给她的时候，她推辞到：“我不吃，你分给孩子们吃吧。”孩子们就把奶油抹到她脸上，奶奶瞬间乐开了花，此起彼伏的笑声散落在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……临走的时候，奶奶杵着轮椅颤颤巍巍地站起来，非要送我们下楼，我搀扶着她下了楼，她拉着我的手语重心长地对我说：“宇妹儿，没准这就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，下次你们回来的时候能不能见到还一定呢。”霎时间，泪水在眼眶里打转，我强忍住没让它掉下来，对奶奶说：“您别说这样的话，您这身体这么好，至少还能再活20年呢。”奶奶一直站在老年公寓的门口，看着我们，我们走了好远，当我偷摸着回头望去的时候，她还站在那里望着我们……
　　没想到去年这一面，真的成了永别，写到这里已经情不自禁了，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忍不住地往下流。
　　听爸爸说，奶奶走得很安详，临走的时候也没有什么疾病缠身，也许这就是好人有好报吧。奶奶，希望您老人家在天堂幸福快乐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