董顺
汾河裂冰的脆响漫过太钢二十三宿舍的清晨时,父亲的工作服正在筒子楼阳台上滴答。藏蓝布料渗出铁锈色的泪,顺着排水管蜿蜒成微型黄河,最终在自行车棚顶积成青铜器上的饕餮纹。在1998年的春风里,我诞生于太原市制造业经济的鼎盛时期,这座城市被重工业包裹,迎来了最为辉煌的十年。
野樱树在钢厂西门外开成粉色的火炬。每年春色正浓时,大检修活动里工人们用扳手敲击裸露的钢架,金属震颤声里花瓣簌簌坠落,仿佛给往事盖上邮戳。那位总戴前进帽的赵师傅,总把耳朵贴在冷却塔基座上:“地下三十米还有八十年代的蒸汽,咕嘟咕嘟响,像没熬完的小米粥。”后来塔身爬满爬山虎,藤蔓间隙里渗出的水珠,倒真有了粥的黏稠。
槐香浸透解放路那年,明代石桥——镇远桥在挖掘机下显形,在太原地铁2号线的施工现场,工人们找到了一丝锦绣太原千年古城的痕迹。考古队的毛刷与工人的电镐交替起落,牡丹砖雕与钢筋铁骨在暮色中达成微妙的和解。那年的我刚成为太原地铁2号线订单培养班的一名学生,总是特别关注地铁修建的信息。我与父亲前往大北门地铁站的修建现场,看推土机铲斗悬停的瞬间,液压杆折射出的光斑在他瞳孔中跃动,如同钢厂澡堂天窗漏下的雨滴,带着铁锈的气息,在他年轻的脸庞上蜿蜒流淌。太原地铁2号线开通那夜,柳巷的霓虹融进奶茶杯中的冰块,我结束了一天的工作,与伙伴们在开化寺街站下车,去感受地铁带来的城市繁荣。我们在钟楼街口遇见剪窗花的吴奶奶,她膝上的纸屑与繁华街道的广告灯牌在空中相撞,落下的红纸恰似旧城改造图纸上被橡皮反复摩擦的坐标。她剪出的钢炉与塔吊,在玻璃幕墙上投出晋祠侍女般的剪影。
工作之后,我总是在休息时间去重新感受这座我成长的城市。暴雨后的迎泽大街,沥青裂缝里钻出史前的苔藓;穿汉服的少女提着电子莲灯掠过青铜博物馆,LED光晕在商爵纹饰上流淌,把三千年前的饕餮纹浇铸成赛博格的图腾;风裹挟着焦化厂遗址的土腥与咖啡豆的焦香灌进衣领,这气息让我突然看清地理课本上“产业转型”的墨迹——原来它早已洇成汾河岸的芦苇,在每年春汛时集体朝新生的方向倒伏。
重现锦绣太原城盛景,我的故乡有了新的奋斗目标,而我也成了城市建设队伍的一分子。我走在街头感受城市的变革发展,抬眼远望却又看到了古晋阳八景之一的“双塔凌霄”。守塔人老李为我打开唐代的黄昏。他粗糙的指尖轻轻滑过掺着钢渣的补墙砂浆,低语道:“知道不?这灰浆,比起唐朝时的,可是多熬了三个钟头呢。”我们坐在残缺的须弥座上,看东中环上群楼的呼吸灯明明灭灭,恍若当年出钢口飞溅的星火坠入银河。夜鹭掠过冷却塔改造成的观景台,其翅尖轻拂而过的风中,似乎还藏匿着半阕未燃尽的《晋祠铭》余韵。
暮色漫过窦大夫祠时,护城河开始闪烁霓虹的碎金。在地铁站口,我拾起一朵落在地上的杏花,听到了列车进站时的嘶鸣,像是那座青铜鸟尊重新一飞而起,向着天空昭告着千年的荣耀和归来的信心。这座从青铜鸟尊里分娩出的城市,正在绿锈与钢蓝的融合中完成氧化。远处新植的杏林宛如绯红的波涛骤然翻涌,恍若千年前冶铜匠人挺直了腰身,将满手的铜绿不经意间点染在了春日的腮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