赵亮红
亲爱的童年之我:
近来常在梦中与你重逢。那片黄土地、挺拔的白杨林、摇曳的芦苇荡,以及村东头那条蜿蜒流淌的河,夜半时分竟清晰如昨日重现,纷纷涌入沉睡的梦境。罗兰·巴特那句“无数片段的话语,一有风吹草动就纷至沓来”,此刻成了心境最贴切的注脚。隔着几十载光阴,我终于提笔,想将这些沉甸甸的故乡印记交付与你——交付给那个在关中平原风中奔跑、在黄土地褶皱里嬉笑、在时光深处闪闪发亮的少年。
村东头那片白杨林,是你我灵魂中永存的绿洲吧?你总爱往那儿钻,仿佛那儿藏着整个世界的秘密。记得吗?那些白杨树干,挺拔如少年,碗口粗细,像肃立大地的哨兵,沉默又忠诚。贫瘠的黄土是它们最深的根脉,当土壤还凝着残冬冰碴,料峭春风中便已悄然冒出倔强的绿芽——那便是关中大地最早的春信。
然而,白杨林真正赐予我们的,是土地深处埋藏的惊喜。还记得那次追着几只觅食的母鸡撒欢吗?你从这棵树奔向那棵树,笑声撞碎林间寂静,惊得鸡群四散奔逃。就在那一刻,杂草丛中竟静静卧着一枚圆润洁白的鸡蛋!这大地的慷慨馈赠,仿佛泥土温柔的抚慰,让你欢喜得几乎眩晕。从此,你日日痴缠于白杨林的怀抱,脚步放得极轻,眼睛却格外明亮,期待泥土与草木能再次赠予奇迹。
那片树林,又何尝不是你幼小心灵的庇护所?受了委屈挨了打,你总是一头扎进林中,让树叶沙沙声拂去泪水,让树干沉默的坚韧支撑起脊梁;盛夏玩得汗透衣背,便钻进浓荫里,任风从林间流过,带走一身燥热。它是你最初的乐园,也是最初的知己——它沉默地收纳了你未解的委屈、无边的想象与最本真的欢愉。那些白杨树啊,普通如脚下黄土,却正直傲然,扎根贫瘠而生生不息——它们身上,分明映照着故乡人的身影与风骨。
村西南那片无垠的芦苇地,则另有一番风致。初时,奶奶口中芦苇深处潜伏的狼影,也曾让你心头打颤。可天性中的那份无畏,迅速便驱散了那丝胆怯,从此芦苇丛成了你探险的王国。
春天,芦苇刚钻出水面,嫩绿鲜活得如同初生婴孩。水芹菜、薄荷、蒿草……无数叫不出名字的药草和野菜在它脚下蔓延,织就一片生机勃勃的绿毯。而夏日,才是它最丰饶慷慨的时节。你钻进密不透风的青纱帐掏鸟窝、寻鸟蛋、追逐野兔踪影。水芹菜的清冽香气指引你挖取,回家做成菜馍或凉拌,那是贫瘠年代里土地恩赐的珍馐。最难忘的,是端午节前夕——芦苇叶摇身一变,成了能换来钱币的宝贝!周末午后,你猫在苇丛深处仔细采撷宽大的叶子,浸入水中养得青翠鲜亮,第二天清晨便赶往十冶市场。当攥着挣来的那三块多钱时,那份沉甸甸的骄傲,至今仍在我掌心发烫。
秋风起时,芦苇地披上金甲,摇曳成一片起伏的海洋。你们在那里捉迷藏,在沙沙声响里搜寻迟归的鸟雀,如同拾取季节最后的宝藏。等到冬天,人们割下成熟的芦苇,编成宽大的“帕子”—— 它们被覆上泥瓦,就成了遮风挡雨的黄土房顶。此时的芦苇地空旷寂静,如同卸下重担,坦然袒露自己。站在冬日辽阔的视野中,少年的你或许第一次感受到空旷的苍茫——而沉默的土地,似乎已在悄然酝酿下一场浩荡的新生。
故乡的脉络里,怎能少了水的流淌?村东头那条发源于秦岭、最终汇入渭河的河流,曾是你流淌不息的欢乐源泉。上游水浅处洗衣的喧闹,中游深水潭孩子们扑腾的笑语,下游清浅平缓处摸鱼捞虾的专注……都刻进了河床的记忆。
河畔那棵至今犹存的柿子树,是盛夏最慷慨的绿伞。树荫下,你拿竹笼系上长绳捕鱼虾,沿着河岸拖行一段后猛地提起——笼里跳跃挣扎的鱼虾便是最好的奖赏!小伙伴们从家里偷偷带出的铁勺和盐巴派上了用场,你们在河边生起一小堆火,将小虾倒进去翻炒几下,撒上盐粒,那扑鼻的咸鲜便成了童年最奢侈的野味。有时甚至卸下螃蟹的腿同炒,那滋味,混杂着河水的腥甜与劳作的酣畅,至今仍顽固地萦绕在舌尖的记忆里。
贪玩是孩子的天性,你自然也免不了爬树逃课。柿子成熟的季节,树梢那些通红诱人的软柿子,成了你和小伙伴竞相攀高的目标。然而当考试临近,书本的阴影便沉重地压上心头。有一次在柿子树上玩得正酣,考试的焦虑猛地攫住了你,你慌忙滑下树,竟在田埂上寻着小小的土堆就跪下磕头,祈求神灵保佑——那份带着泥土味的虔诚和天真,如今想来令人莞尔又心疼。
至于学校附近那个水潭,它像一枚既诱人又危险的果实。夏日游泳、冬日滑冰,它是自由的化身;可它又紧邻乱葬坟,幽深难测的水下暗流曾吞噬过年轻的生命。你曾目睹十七八岁少年夭折后草草安葬,那新增的坟头总让年幼的你脊背发凉。即便如此,也挡不住水的诱惑——有一次午休,你们溜去水潭游泳忘了时间,飞奔回教室却为时已晚。老师冷着脸,一句“用指甲在胳膊上划道印子”便戳穿了所有谎言:那一道道清晰的白痕,是河水最无情的告密者。被罚站一节课的羞惭,成了水潭赠予的另一枚苦涩却难忘的印记。
隔着遥远的光阴回望,故乡的样貌早已变迁:年轻人散作满天星,去往四海打工创业,田畴流转,村庄褪去单一的黄绿,染上了驳杂的色彩。然而,童年故土那贫瘠中的蓬勃生机、单调里的丰饶馈赠、懵懂下的无畏探索,却在我灵魂深处刻下永不褪色的印记。
那白杨的挺立、芦苇的柔韧、河水的奔流不息,它们不仅是风景,更是浇灌我生命根脉的源头活水。故乡以最朴素的黄土与草木,教会我面对贫瘠也要向上生长,身处平凡亦能心怀辽阔。这深埋于血脉的“泥土印记”,是困顿时供我汲取力量的源泉,是浮躁时让我沉静下来的大地,更是生命底色里那一抹无法剥离的坚韧与温暖。
此刻伏案,窗外是异乡的灯火,而我心中奔涌的,仍是关中大地上吹过白杨林梢的风。如今的我,多想穿过岁月厚厚的帷幔,轻轻牵起你沾满泥巴的小手,一同再走一遍那林间小径,再听一次芦苇荡里的沙沙絮语,再尝一口河水里捞起的小虾的鲜甜……
生命之河滔滔向前,有些东西却沉在河床,成为最珍贵的金子。感谢你,故乡泥土里那个少年的身影——你奔跑时带起的风,那份源自泥土的无畏、好奇与韧性,至今仍鼓荡在我天命之年的衣襟里,成为我穿越人生风雨最深沉的力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