黄一珺
我坐在灯下,翻开一本新买的童话书,女儿的小脑袋便凑了过来。她的头发散发着洗发水的桃子香气,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彩色的插图。这情景,竟与我幼时一般无二。
母亲是高中语文老师,家里有一个大大的书柜,棕红色的,立在客厅的东墙边,几乎顶到了天花板。书柜里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各种文学经典,从《红楼梦》到《百年孤独》,从鲁迅全集到张爱玲小说。但最吸引我的,却是母亲特意为我开辟的一角——那里放着我的《哈利波特》系列书籍。
记得小学五年级时,我迷上了魔法世界,整天抱着《哈利波特与魔法石》不撒手。母亲批改作业到深夜,我就在她旁边的台灯下看书。有时她停下笔,看我读到入迷的样子,就会笑着问:“今天赫敏又有什么新发现了?”她的声音里没有半点责备,只有温柔的好奇。
初中时,我开始偷偷看言情小说,把书藏在枕头底下。有一天,母亲整理我的房间时发现了那本《梦里花落知多少》。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,她却只是轻轻把书放回原处,第二天在我书包里塞了一本《撒哈拉的故事》。
“三毛的文字很美,”吃晚饭时母亲突然说,“她笔下的爱情,不只是风花雪月。”我抬头看她,她正夹一筷子青菜放在我碗里,眼神平静得像在讨论课文。
高中住校后,母亲每个月都会来给我送换洗衣物,包里永远夹着一两本书。有时是《傲慢与偏见》,有时是《围城》,书页间总夹着她手写的小纸条:“这段描写很精彩”、“注意这个隐喻”。她的字迹工整清秀,红色墨水在纸页上格外醒目。
慢慢的,我离家上大学、工作,家里书柜里的书也越来越多。母亲开始往里面添置一些新的教学参考书,而我的故事书则被移到了纸箱里。书柜渐渐被我们母女的书挤得满满当当,每取出一本,旁边的书就会倾斜着倒下来,发出“哗啦”的声响。
现在,我的女儿六岁了。每次休假,我们都会回家看望母亲。那个棕红色的书柜依然立在老地方。母亲已经退休,书柜最上层的教案换成了养生书籍。我的女儿,这个刚上一年级的小人儿,正踮着脚去够最下面一格里的《安徒生童话》 —— 那是我小时候读过的版本,书页已经泛黄。
“要帮忙吗?”母亲走过去,就像当年对我那样,轻轻扶住女儿的肩膀。
“不用,我自己能够到!”女儿倔强地说,小脸憋得通红。她的手指终于碰到了书脊,用力一拽,书本滑落下来,连带带出了几张夹在书页间的老照片。
照片飘落在地上,是我们母女三代的合影。母亲弯腰拾起,手指微微发抖。照片上的她抱着年幼的我,我怀里抱着刚出生的女儿。背景就是这个棕红色的书柜,沉默地见证着时间的流逝。
“外婆,我们一起看书好不好?”女儿仰着脸问。
母亲愣了一下,随即笑着点头。她们在书柜前的旧藤椅上坐下,阳光透过窗户,在书页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我站在一旁,看着母亲花白的头发在阳光下泛着金光,看着她粗糙的手指轻轻翻动书页,听着她用不再清脆的声音读着那些熟悉的故事。
书柜里的书换了一批又一批,唯有那些被翻得最旧的,始终留在原处。那本《撒哈拉的故事》,翻开泛黄的书页,母亲当年夹的纸条还在原处:“爱是理解,是包容,是像三毛和荷西那样,在沙漠里也能开出花来。”我小心地抚摸着纸条,忽然明白,原来爱一直都在这些书页间流淌,从母亲流向我,又从我流向女儿,就像一条永不干涸的河流。女儿突然指着书页上的一处水渍问:“外婆,这是什么?”
母亲凑近看了看,忽然笑了:“这是你妈妈小时候的眼泪。她听 《卖火柴的小女孩》听哭了。”
我有些窘迫,却看见女儿认真地点点头:“我昨天听这个故事也哭了。”说完,她往母亲怀里靠了靠,小手紧紧攥着书页的一角。
书柜前的这一幕,仿佛时光倒流。只是当年那个听故事的孩子,如今已为人母;而当年讲故事的人,头发已经花白。唯有那些故事,那些文字,穿越时光,依然鲜活如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