茹丽
　　这盏旧台灯的底座有些斑驳了，光却是温润的，将儿子这一角书桌照得明亮而安稳。孩子便在这光晕里，小小的头颅微倾，握着笔的手正一笔一画地同那些方块的、曲折的字迹搏斗。那光铺在他的额上、睫上，也落在我心上，沉甸甸的，是一种既暖且酸的份量。
　　从一年级开始，我便坐在他身边陪他学习。有时，他会抬起眼来，那眸子里是清清亮亮的困惑。“这个字，为什么是这样写的呢？”他问。我接过来看，那是一个“崎”字。我便用手指在桌上虚画着，告诉他：“你看，这边是一座‘山’，那边呢，是个‘奇’。山路本就是奇怪多变的，所以这个字，便是崎岖的意思了。”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，又埋下头去，继续他那艰苦而认真的描摹。我看着他那小小的、尚不知忧愁的背影，心里却漫上一阵潮涌似的思绪。孩子，你现在描画的，何尝只是一个字呢？你此刻的每一笔，都是在为你自己那条长长的、看不见头的路，打下最初的路基。
　　这眼前的灯下之苦，算得是人生里最单纯的一种磨砺了。它的难，是明明白白的，答案总在书的某一页上等着你；它的累，也是实实在在的，睡一觉，明天便又能生出新的力气。可我将要告诉你，而你也终将亲身踏上的那条路，它的崎岖，却远非如此。那路的难，常常是说不清、道不明的，仿佛雾里行舟，四下茫茫，不知礁石潜于何处；那路的累，更是心累，是一种走到半途，四顾无人，前路漫漫，后路已远的惶惑与孤单。
　　你将来会遇见陡峭的“山”。那或许是求索路上的关隘，你用尽了力气，仿佛还在原地徘徊；那或许是人事的复杂，你捧出一颗真心，却未必能换回另一颗真心。你也会踏入泥泞的“洼”。那可能是失意时节的落寞，像江南的梅雨，淅淅沥沥，无有尽头；那可能是抉择时的两难，仿佛站在十字路口，每一条路都通向一片未知的迷雾。这些，都不是今夜我教你认一个字，解一道题那样，可以有确切的答案了。
　　那么，如今夜这般的伏案辛苦，又是为了什么呢？难道只是为了将来去面对那无尽的崎岖么？孩子，我愿你明白，我此刻陪着你，让你用小小的手掌去征服这一页页的习题，并非是奢望你将来定要攀上那座众人仰望的高峰。不，不是的。我只是在帮你蓄积一点“力气”。这力气，不是臂膀上的，而是心底里的。
　　这力气，是让你在将来面对那座陡峭的“山”时，不会立刻心生畏惧，掉头而去，而是能记起今夜解开一道难题后的欣喜，于是深吸一口气，学着去寻找路径。这力气，是让你在陷入那片泥泞的“洼”时，不会长久地沉溺于自怜自叹，而是能记起今夜写完一篇作文后的踏实，于是抖一抖身上的泥水，试着抬步向前。你现在流的每一滴汗，都是在为你未来的韧性，添上一丝一缕的纤维。
　　古人有位叫陶渊明的诗人，他曾自述其求学之状，“少年罕人事，游好在六经”。他并非不知世路艰险，却仍沉醉于圣贤的典籍之中。我想，他从中所得的，大约也并非黄金屋或千钟粟，而是一副开阔的胸襟，与一种在任何境遇里都能安然自得的心气。有了这副心气，后来的他，才能在看透官场的崎岖后，毅然归去，对着“暖暖远人村，依依墟里烟”的平常景色，也能生出无限的隽永与深情来。他早年的努力，都化成了他后来生命的气度。孩子，我于你，也怀着这相似的期许。
　　夜更深了。窗外的风声也似乎倦了，变得柔和起来。孩子写完最后一个字，放下笔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，那气息里带着完成一件大事的满足与疲惫。他转过头来看我，眼睛亮晶晶的，问：“妈妈，我写完了，写得好么？”
　　我接过本子，那上面的字迹虽还稚嫩，却工工整整，一丝不苟。一股暖流蓦地涌上我的心头。我摸摸他的头，说：“好，写得真好。”
　　我没有再多说什么。那些关于前路崎岖的话，此刻说来，他还不能全然明白。它们太沉，也太远。不如就让它们像一颗种子，由着我今夜无言的陪伴，借着这灯下温和的光，悄悄地埋进他幼小的心田里去。只愿它在岁月里沉睡，慢慢地生长，待到他日风雨真的来临，能在他生命里，生出一片可以遮风挡雨的绿荫来。
　　到那时，他或许会记起这个平凡的夜晚，这盏灯，这片光，以及这光里所蕴含的、一切无言的深意。他会懂得，今日的努力，原是为了不负来日的自己。而这，也就够了。